那條黑爪子白狗走到橋頭,停住腳,回頭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望望我,用那只渾濁的狗眼。狗眼里的神色遙遠(yuǎn)荒涼,含有一種模糊的暗示,這遙遠(yuǎn)荒涼的暗示喚起內(nèi)心深處一種迷蒙的感受。 ——《白狗秋千架》
記者:在您寫作生涯中,有沒有過想要追求不朽的念頭?
莫言:沒有,從來沒有。而且,我還經(jīng)常產(chǎn)生巨大的疑問,我是不是浪得虛名?像我的《紅高粱》出來后,我暗自思量:這是一部好小說嗎?我真的成了一個作家嗎?現(xiàn)在有人把一些夸張的字眼加在我頭上,我感覺到無比的惶恐。另外,不朽不是追求來的,本來想不朽,卻可能遺臭萬年。沒想不朽,卻真的不朽了。我記得馬爾克斯寫了一個短篇,說一個人的小女兒死后尸體不腐,但漸漸失去了重量,這個人就抱著女兒的尸體,每年都到梵蒂岡去登記,希望梵蒂岡把他的女兒封為圣跡。堅持了幾十年,最后,梵蒂岡沒有封他女兒為圣跡,卻把他封為圣者。不朽大概都是這樣得來的。
記者:您是出生在農(nóng)村的,現(xiàn)在到了北海道,可以說是到了日本北方的農(nóng)村,這對您將來的寫作有什么影響?
莫言:簡單地說,此行所看到的都會成為我以后寫作時所依據(jù)的想象材料。看到了那么大的樹,看到那么肥壯的馬拉著犁——在我們老家是牛拉的,看到阿依努人曬的魚干,他們穿過的服裝,用鐵做成的大甕。看過的一切都會變成素材,這些素材在什么時候發(fā)揮作用,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很可能在下一部小說里寫到大甕,寫到馬拉犁,也可能永遠(yuǎn)使用不到這些素材。在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雖然沒有這種冒著熱氣的湖泊,但我很可能把它挪過去。我在二十年前寫過一部小說,名叫《生蹼的祖先》,里面描寫了一種魚類,它們是彩色的,一旦生氣了以后,肚皮就充氣像氣球一樣,漂到水面上,一片彩色的氣球。我在飛機上看到的錄像里,真有一種魚,人一碰它,肚子就越鼓越大,好像氣球。(插話:是河豚魚)你看,想象的東西在生活中得到了印證。再寫的話,我可能會描寫一個小男孩,在饑餓的年代,穿著短褲,上身赤裸著。他因為饑餓因為浮腫,肚皮變得很大。一群這樣的小男孩在河里游泳,我會比喻他們像生氣的河豚一樣浮在水上。這樣的比喻就很貼切,也很獨特。類似的東西,就可以變成非常有原創(chuàng)意義的作品。假如一個短篇里有十個這樣的比喻,這部短篇就很可能“不朽”了。
記者:您在北海道看到的這些,是趁著新鮮就迅速記錄下來,還是沉淀很長一段時間再說?
莫言:我根本不管它。
記者:我指的您追求的不朽是一種文學(xué)上的不朽。
莫言:我自然渴望能寫出一部真正不朽的作品來。到目前為止,我認(rèn)為我寫出的所有小說離這個標(biāo)準(zhǔn)都還差得很遠(yuǎn)。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鼓勵我這樣一個人寫了這么多年的小說還在不斷地寫作,而且把寫作當(dāng)作這么重要的事情來做,那就是對小說本身這種完美的追求。但能否寫出不朽之作,既要有經(jīng)歷,有才華,還要有運氣。這就像我在前面說過的,發(fā)誓要寫偉大作品,很可能寫出垃圾,無意之中,很可能寫出精品。
記者:記得您在演講中說,最初寫作是為了生存,有一些愿望要表達,對小說的標(biāo)準(zhǔn)也不同,后來生存問題解決了,對小說的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是不是也有了變化?
莫言:完美小說的標(biāo)準(zhǔn)并不一樣,小說有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所有好的小說,像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魯迅的《祝福》、《故鄉(xiāng)》,沈從文的短篇、散文,都是很好的作品,但它們的形態(tài)又是這么的千差萬別。如果我寫出來的小說和以上作品都是一樣的,那就毫無價值,只有與它們不一樣或者完全不一樣,才是好的小說。
記者:您認(rèn)為您對人類精神的貢獻在什么地方?
莫言:我對人類精神毫無貢獻,我的貢獻就是打破了作家的神秘感。大家看看,我這么一個熊樣的人,竟然被說成“中國著名作家”,對作家的神秘感和崇敬感,是不是頓時就會煙消云散呢?
(本篇文圖選自莫言2004—2005年北海道之行談話,收錄于《莫言·北海道走筆》)